你会成为万能的神 (下)

“我们都是不色猴?”

我愣住了。这个震惊不亚于我自己从猴的身上跑到人的身上时候的感觉。我觉得全身毛发悚立,头皮发麻,浑身毛孔都叫嚣着往外冒着冷汗。一时间周围生息全无,我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好吵,我的瞳孔一定收缩成一个小点儿了。看着眼前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头儿,德高望重,满腹经纶,根本没有一点儿猴的样子。

不可能的,意识交换怎么会如此频繁如此轻易地发生,他或许是为了某种目的在伪装,是为了研究吗?

“十年前,”墨教授并没有理会我,他盯着还在呼呼燃烧的焚烧炉,缓缓说道,“我跟你一样,也是这里的一只被用作实验的猕猴,我当时被打开了脑壳,大脑上插满了电极,我盯着对面给我做实验的人看,他也看着我,然后我就变成了他。”

“打开了脑壳?!”

“我还没有反应过来,猕猴就死了,像你的身体一样,在这里被烧掉。这里是实验动物焚烧炉,送走了无数动物,却也送走过人。”墨教授顿了一下,闭上眼睛,转过身来,颤抖地手轻轻放在我的头上,“你在饲养室里出生,你是我的孩子。”

我大概实在承受不了这些信息,只觉得眼前一黑……

我悠悠转醒时好像并没有过去多久,旁边的焚烧炉还是呼呼作响,我躺在焚烧炉旁的地上,墨教授蹲在旁边,静静地看着我。

我恍惚了一阵子,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刚刚听到的一切。

“突然告诉你这些,你一定很难接受。”墨教授温柔的眼睛让我有些哽咽。

我从没想过自己的父亲是谁,虽然我记得白目白在老家有一个老父亲,可那也不能算做我真正的父亲。一只在实验室出生,在笼子里长大的猴子,我从没有妄想过血缘上的父亲。

而此刻他却正在眼前,这个慈眉善目受人尊重的老教授。

“父亲……?”犹豫,不相信,渴望,几种情绪闹得不可开交。

“嗯。”墨教授蓦地睁大了眼睛,闪着我从未见过的光亮,“我曾被用来在实验室里做交配实验,你就是这么出生的。”

“后来呢?”我深吸着气,颤抖着问。

“我用了两个月才熟练控制这个大脑和身体,”墨教授的语速因激动而快了起来,“之后我便留在这里,查找各种资料论文,用各种动物做实验,包括你。拼命想找到意识交换的原因和能控制它的方法。”

“你……成功了?”我想象不出他走到今天都经历了什么,但我知道那必然是一个极其艰难的过程,充满了惊惧,孤独,无助,或许比这些更多更可怕。

我又敬又怕,瞪大的眼睛里不自觉地流下泪来。

我不知该如何亲近他。

墨教授看着我,小心翼翼地抬手轻拭我脸上的泪水,“是的,我想我成功了。”

“是怎么……”

“眼睛是心灵的窗口,首先要让你和人的眼睛完全对齐,意识就会以脑波的形式通过眼球振动表现出来。”

“眼球振动?”

“是的,眼球无时无刻不在运动。就算你盯着一个东西不动,眼球也在轻微的摇摆不定。这种运动看起来毫无规则,是一种近似布朗运动的随机运动,但这个波动承载了大脑的意识信号。如果两眼对视,恰巧又能产生相同频率的振动,就会产生类似共振的效果,扩大大脑的意识信号,但之后两个意识信号并不会发生改变,而是继续向前传播,直到完成意识互换。”

“既然注视的时候眼球还会做布朗运动,那对视也不可能让两眼完全对齐啊。”

“不是静态的对齐,双方眼球运动的频率一致就可以了。”

“这要如何才能实现啊?”我觉得不可思议。

“猴比较好办,我们通过训练,很容易就让你学会了只盯着一个点看,然后给猴子戴上巩膜磁性隐形眼镜…“

“什么眼镜?”

“巩膜磁性隐形眼镜,”墨教授耐心地说,“这原本是用来测量猴子眼球运动的磁束记录系统。我改造了这套设备,使得它能够控制眼球运动。这样就可以让猴子的眼球跟人的眼球做出同样频率的振动,这时只要让猴跟人的眼睛对齐,就能产生振动共鸣。”

“我觉得实现起来很难啊。”

“的确。而且人注视猴子眼睛时,如果注意力不集中也无法产生共鸣,只有注意力集中才能让意识的脑波通过眼睛完整地表现出来。人的注意力越集中,这种微小振动的频率就越高,噪音就越小,这样隐形眼镜才能做到跟纯意识的高频率振动同步。”

“又要对齐,又要频率一致,又要注意力集中……”

”是的,最大的问题是如何让小白盯着你看,人可不会无缘无故地集中注意力去盯着一只实验猴的眼睛看。”

我不禁坐直身子腾地站了起来。

没错,这便是这一个月来困扰我的最大问题。我说不出什么话,只是紧张地抓着墨教授的衣襟。

朝闻道,夕死可矣。我突然就觉得如果我能知道这一切到底为何会发生,哪怕马上死了也没什么遗憾的了。

“你看到元旦时我送给小白的那只玩具猴没有?”

我记得我把晶晶的手绑住,压在她身上,像猴子交配一样从后边占有她,我一边在她体内进进出出,一边盯着一只玩具猴的眼睛,它就在镜子旁边,镜子里是跪趴在床上的晶晶还有她流着泪水的脸。

“我在玩具猴的体内塞了一个低频发声器。正常人的耳朵虽听不到,但是大脑可以接受到那个信号,让小白不自觉地盯着玩具猴的眼睛,久了就会形成一种无意识的习惯。”

我恍然大悟。原来这一切并非偶然,而是墨教授的精心安排,只是小白……

“为什么是小白?”

“……”

教授没有说话。他的面容有些扭曲,显得痛苦又坚定。

良久,他终于垂下头缓缓道,“我给每个学生都送了玩具猴,小白受到的影响最大。”

“每个学生?!”我后背一凉,抽了口冷气,瞪大了眼睛。

“这个实验是不道德的,不会有人同意做的!”教授猛地抬起头,“这个方法曾经在狗和人身上成功过一次,经验和技术都不行,根本无法保证成功。我原本就是想确认一下这个方法是否可以在人和猴之间施行,成功后再换回来。没想到一换完小白就疯了。”

墨教授越说越平静,我却越听心越凉。

“我怕来不及……时间不多了……”他喃喃地说。

我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,脑子嗡嗡地响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但我知道我再不能询问关于小白的事了,我已经承担不起关于他的一切。

我的身体已被烧成灰,他的意识也烟消云散。

可是他的记忆却像冲下河潭的瀑布,不停地冲刷着我的大脑。与其说我还是那只叫Jack的猴子,不如说更多时候我感觉自己就是小白,Jack的记忆越来越模糊,白目白的记忆越来越清晰。

我记起他的故事,他的感情,甚至他最隐秘的情绪。开始时我像一个旁观者一样阅读着这些记忆,可渐渐地我无法控制地与这些记忆产生了共情,接着无法避免地被这些记忆吞噬。

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地箍住我,让我不知如何是好。我想有一天,我可能会忘了我到底是谁。

“目前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,这方法能成功还有一些运气的成份。”

“什么问题?”我被墨教授的声音拉回来,下意识机械地问道。

“一些失败的教训,有时间再告诉你。”墨教授拍拍我的头,像慈爱的父亲,“想一想,如果你熟练地掌握了意识交换的技术,你就会成为万能的神,你会永生永世长生不老,你的意识会跟生命一起永存。”

我心中一动,这并不是黄老板说的什么神迹,而是可以靠科学方法去实现的吗。谁不想与天地同寿?可是那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?

“今天你应该很累,我们明天继续。”或许是知道我今天接受了太多的信息,墨教授在我的后背轻轻拍了拍。

“好的,教授。”

“你……不肯叫我一声……”他的声音有些哽咽。

我低下头不忍看他。我懂得血亲的感情吗,不太懂。敬畏,恐惧,尊重,怜悯这些感情一股脑地冲了出来,搅和在一起,让我无法释怀。可我知道墨教授为我做了什么,我也不自觉地盘算着他还会做什么。

“爸爸……”

我感觉到他有些颤抖地拥抱了我。这是一具陌生的身体,陌生的味道。但这具身体承载着我父亲的灵魂。旁边的焚烧炉还在发出呼呼地声音,那是曾经葬送了我们肉体的地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