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杯温热烧酒

不色酒吧最冷清的时候应该就是大年夜的晚上了。从傍晚打开门到深夜10点多,一共才来过两位客人,都是匆匆喝杯酒就赶紧离开。

屋外飘着大雪,屋里开着暖气似乎也阻挡不了冷风从门缝钻进屋里。

我打了个冷颤,百无聊赖,正准备起身关上大门去楼上被窝里躺着,门嘎吱一声开了。穿着一身紧致西服的三十岁左右的男人钻了进来,眼镜立刻被雾气糊住。他哈着白气摘下眼镜,掏出手绢轻轻地擦了擦镜片。

他是艾岛,在附近一家日企工作。之前和同事一起来过几次,聊过两句。

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他递给我一张名片,上面写着我不认识似是而非的日文エト。

“工……卜?”我犹疑着。

“艾岛。初次见面,请多关照。”

当时他笑着鞠了个躬,十足的日本范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

“欢迎光临。”看见是他进来,我赶忙热情招呼起来。

“有日本烧酒吗?”艾岛坐下来礼貌地问。

我转身瞟向吧台,那下面有一大瓶黄老板自己喝的八海山。

“有是有……”

“给我来一小壶……”我还没说完,艾岛就抢着点起了酒,“再给我倒一杯热水。”

我先倒了一杯热水给他递过去,他双手握住水杯像是取暖。

“有枝豆吗?”

“枝豆?不好意思,我们店里没有。”

“没有就算了,谢谢。”

我有点尴尬,师傅说过尴尬的时候就聊天气:“今天真冷啊。”

“是啊,听天气预报说晚上还有暴风雪呢。”他倒是很淡然。

我拿出一只玻璃杯,正准备给他倒一杯,却被他拦了下来。

“这酒要倒在小酒壶里,”他说道,“然后再拿只空杯子给我,剩下的我自己来就可以了。”

我依他所说照做了,好奇他要如何来喝这杯酒。

他没着急倒酒,先抿了口热水。

“您刚刚说的枝豆是什么?”我好奇道。

他略想了想,“就是带壳的大豆,盐水煮熟了下酒吃的。我一时记不起来中文叫什么了,枝豆是日文名字。”

“是毛豆吧!那冰箱里有一些,我煮一碟您试试。”

“谢谢。”他给我道了一声谢,又喝了一口水。

“你日语很好吧?”说话间我把毛豆放到盐水锅里开火给煮上了。

“我在日本留过学。”他捂着热水杯,轻声地说,“在那边呆过几年,回国又在日企工作,基本上日语是平时的主要语言。”

他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的水杯,像是完全放空了,思绪可能进入了另外一个空间。

“真好呢,去日本留学。”

“什么?”他抬起眼睛,看到我,彷佛从记忆被拉回现实,“哦,你说日本留学啊,那大概是我最不后悔的事情了。”

“什么时候去日本留学的啊?”煮毛豆的水刚刚开起来,尬聊是我的本能。

“我大学毕业就申请日本留学了。”他表情很真诚,继续说,“因为我大学上的是二本,毕业了也不容易找到好工作。很多同学都想通过考研去一本,再找工作。我想既然一本的大学生毕业都去国外留学,那我为什么不直接去国外镀金,而要留在国内去镀一本剩下来的银呢。”

“那为什么选择日本呢?”

“我看日本动漫长大的。”他笑着说,“而且日本留学比欧美便宜啊,我家当时也不是特别富裕,我想便宜点父母可能会接受。没想到他们一听说是日本打死都不同意我去。”

“讨厌日本的人还是挺多的。”

“是的,不过我偷偷把所有的手续都给办了,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我人都已经到日本了。”

“生米煮成熟饭。”

“我爸气坏了,说不会给我任何生活费,让我赶紧回国。”他接着说,“好在我大学的时候打工攒了一点钱,临出国前我舅舅偷偷给了我两万块钱。至少到日本初期还能挺一阵子。”

“父亲应该只是说的气话……”

“可不是气话,后来两年我都没跟他联系过,他也没再联系我……”

毛豆煮好了,我控了水盛了碟端给他。他手上捂的热水喝了一半,酒还没动。

我见他又喝了一口热水,剩下的倒进空杯子里,又拿起酒壶,把烧酒缓缓兑进装着热水的杯子里。

我第一次看见有人拿水兑酒喝,“这样冲淡了岂不没了酒味?”

“不会啊,你看……”他指着酒壶对我说,“这日本烧酒是25度,我刚刚剩下大约4成热水,再倒满酒,混在一起还有15度呢。”

“您数学真好。不愧是留过学的。”

他摇摇头,喝了一口酒,对我说:“这种喝法在日本叫哦油哇里,意思就是温水兑酒。我在居酒屋打工时学会的喝法。日本人喜欢喝酒,但是又没什么酒量,只能喝低度酒。”

“您还打过工呢?”

“当然了,父母不给生活费,我就靠自己打工挣了学费和生活费。”

他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袋纸巾,抽出一张,整齐铺在吧台上,这才从碟子里拿起一个毛豆,含在嘴里吃了豆子,再把皮轻轻放到纸巾上。

“刚开始到日本的时候我日语还不是很好,只能干一些苦力活。我扛过轮胎,抬过死尸,也在饭店后厨收拾过盘子。后来日语好些才可以去便利店打工,后来又去了居酒屋,也给客人调过酒。”

“很辛苦啊。”

“是啊,带过去的钱很快就花光了。”他喝了一口酒,长出了口气,“白天要上课就只好打夜工,最忙的时候,下午6点放学回家赶紧睡一觉,晚上10点去便利店打工,早上5点下班回家还能再睡一个小时,然后又要去上课。”

“那也太辛苦了。”

“也不是经常这样,”他笑了笑,“研究生的课没那么多,不选第一节课还能多睡一会儿。我第一个学期也不知道,后来就好多了。”

“打工的钱能够学费和生活费吗?那边也没那么便宜吧?”

“第一年最惨,还得找朋友借钱,东凑西凑交完入学金和学费。然后每个月打工还朋友们的钱,自己就没剩下多少钱了。没钱吃饭的时候我就晚上去超市,那里有试吃的摊位,我就去吃点儿。有时半夜会去朋友打工的便利店,有一些刚刚过赏味期的便当,本来是要当垃圾扔掉的,朋友会偷偷拿出来给我。反正是饿不死的,只要你能多跑跑路。”

日子听起来很苦,但是他的样子倒像是在回忆一段甜蜜的爱情,一直带着笑。

“第二年我可以去便利店打工了,拿那些过赏味期的食物就更容易了。跟你说日本人有多浪费,那些便当上午做的,写的下午三点过赏味期他们就真的不敢卖了,下午两点就要陆续收起来扔掉。

对了,那年我除了便利店打工还在学校当TA,就是教师助理,还能多挣一份钱,另外还拿了一份奖学金,学费还免掉了。那年简直就是天堂。”

他边说边吃着毛豆,中间再配上一口温水烧酒,他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在一家居酒屋打工。

看他吃得很文雅也很香甜,我觉得肚子有点饿了。

他看了看我,笑着把毛豆碟子推过来。

“你也应该来一杯。”他举起酒杯,脸微微泛红,俨然一位日剧里那些下班后去居酒屋放松的会社员,像是随时可以说出一句日语来。

“今天过年还上班吗?”我自然不会喝酒。

“不上班,我只是不愿意呆在家。”他闷了一口酒,叹了一口气。

“父母还为你去日本留学的事儿生气吗?”

“那倒没有了,后来他们知道我靠自己打工就能养活自己,还能拿到日本一所名牌大学的硕士也就算了。现在他们开始催我找女朋友结婚生孩子了。”

“老人都想抱孙子嘛。”

“我回国前谈过一次恋爱……”他没接我的话茬,也没看我,只是轻轻慢慢地接着道,“她是个日本人。在便利店打夜工的时候,晚上总能看到她。每天晚上1点左右,她都会过来买一包香烟,然后站在便利店门口抽,抽完一支就走,烟盒就随手放在外面的垃圾桶上,里面还有9支烟。”

“那么晚还没睡觉呢?”

“她在酒吧工作……”艾岛声音很轻,不知道算不算是在回答我的问题,“我在便利店打夜工,晚上1点左右也是我休息的时间。有一天晚上我休息的时间就站在便利店外面喝一杯咖啡,她过来,还是同样地买一包烟,然后出来抽出一根点上,就站在我旁边抽烟。”

艾岛说完停了一下,好像在寻找那段回忆。

“后来我们就认识了,她叫惠美。我们会在我休息的时候在便利店外面聊天。虽然每次只有短短的半个小时时间,但是却是最开心的时间。就在我回国的前一天晚上,我请她去了我家……”他喝完最后一口酒,脸更红了。

“你后来回国了,她呢?”我小心翼翼地问。

“她?她还在日本,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。”他叹了气。

“没有再联系吗?”

他脸色微变。

“其实我也不太认识她,也不晓得她是不是真的叫惠美。”他低下头,看不见表情,声音越发低沉,“我打听到陪酒小姐可以上门服务,要两万日元。但听说她们一般不太喜欢接中国人,所以我给了三万日元。我攒了好久,就是为了……”

我自是听懂了他未尽的话,却不知道如何接话。

“咳,也算是……了了一桩心愿。”我磕磕巴巴地说。

他抬起头来,脸色已恢复正常,很快又泛起了红光,眼神变得坚毅。

他点点头,清晰地说道,“我去日本留学,没有遗憾。”

吃完最后一个毛豆,艾岛轻轻掀起纸巾,小心翼翼地把毛豆壳包好,我赶紧接过来扔到垃圾桶里。回头看见艾岛已经把喝完的酒壶和酒杯整齐推到靠近我的位置,正在用旁边的抹布擦拭吧台。

擦完后,他站起身来,跟我道别。

“今天大年夜,谢谢你陪我一个晚上。”他说完又向微微鞠躬,道,“新年快乐。”

“新年快乐。”我条件反射的像他鞠躬,有些不伦不类。

我再抬起头来的时候,看见他向我挥了挥手,转身打开了酒吧的门,一阵冷风钻了进来,夹带着细碎的雪花。他似是瑟缩了一下,继而紧了紧大衣,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士,头也不回地消失在风雪中。

酒吧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
我锁上大门,回到吧台,学着艾岛的样子往空杯子里倒了四成热水,然后添满烧酒。

我看着酒杯里掀起小小的波澜,不久又恢复平静。

我小心翼翼地喝上一口,顿时一股辛辣的暖气从胃里扩散到全身,我不禁闭上了眼睛。

我想我这时候应该说一句什么,张开嘴,“新年快乐”脱口而出。我不知道是对谁说,不觉一滴眼泪从眼角滑了下来。

我又喝了一口,环顾四周,盯着手上捧着的温热烧酒,张了张嘴,依旧是那句:

“新年快乐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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